碑林的夜晚笼罩着浓重的湿气，这里透骨的寒不是盛夏可以影响的。朝月紧了紧身上厚厚的风衣，在那众多高大的石碑间穿行，真如漫步在黑暗的密林。
每一块石碑上都刻着无数的名字、人类的名字——毕竟翼神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死亡，翼神的每一次死亡都是新的涅槃，记忆会缓慢的承接、知识会永久而且完全地传承。名字于他们而言就是一个阶段的称谓，形同人类的幼年、少年、青年、中年……而遗憾的是，人类的这些称谓到了“老年”就终结了，而翼神没有终结。
没有上代记忆的朝月时常觉得自己根本就没有上代、就是一个初生的个体，与传承无关。这是绝大多数翼神都不会有的感受，他们大多无法想象独立存在于时间中的感觉，毕竟每一个翼神都是一部历史。从这点上看，朝月之所以比大多翼神多更亲近人类也并不难以理解了。但朝月始终还是翼神，每一次脑海中巨量的知识都在提醒着她——那不是独立存在于时间中，靠着微乎其微的学习就能累积下来的知识。
人类和翼神。朝月是活在两者感受夹缝中异质，以至于她每次真正烦恼的时候都会不由自主地来到碑林——那建在翼神高层地带却是为了对人类抚以慰藉的场所。
这次也是同样，告别了四方季之后，朝月明明走在返回住所的路上，却不自觉地来到了这里。
既然来了就来看看方缘吧，反正也快离开这座城市了。朝月抱着这样的想法数起石碑坐标，寻觅那个埋藏在这密林中的短小名字。然而那个名字的碑前已经有人了。
朝月远远地就认出了方绪和悠璃。虽然这对卷毛和长直的反差萌情侣曾经是由四方季负责辅导，但他们作为人类学员中的杰出分子，朝月还是有所了解的。
A班的方绪和悠璃，给人的印象总是非常地上进和勤奋。
“缘，明天哥哥就要离开这里了。”
还在犹豫着要不要上去打招呼的朝月，因为这句话而彻彻底底地僵住了——相处了这么长的时间，她却不知道她还有个哥哥。
朝月想找个地方藏起来，却发现自己的动作如此迟缓，所幸对方过于专注，根本就没注意到她。
“到了前线就不知道会怎么样了，呵——说这些很没用吧——我应该高兴才对的，我终于可以，可以……”
方绪咬牙切齿，却始终说不出那两个字，因为他全身都在颤抖。悠璃安静地从身后抱住了他，把额头贴在他的后心上，仿佛只是听着他的心跳就能鼓励他。
“你在的时候我总是不搭理你，整天忙些有的没有的。其实你也知道的吧，我很看不起你，也不想让别人知道E班的方缘是A班的方绪的妹妹。所以你也很配合地不主动和我接触。但是，我不是那样的——我不是看不起你在E班，而是看不起你甘心永远呆在E班。你和学园首席的朝月相处得那么融洽，却不想从她身上学到点什么，这才更让我愤怒。”
然而方绪并没有因为悠璃的拥抱平静下来，反而更加放纵自己的感情，甚至哭了起来。
“但是现在，所有的都没有了，只剩下懊悔和对你的思念。我懊悔自己对你要求太多了，都没有发现呆在朝月身边的方缘同样光彩四射。你呆在太阳身边，却同样发着光，完全没有因为太阳的光芒而黯淡，而我……”方绪的泪水终于止住，然而声音仍然哽咽，“我只是在一味地模仿四方季，苛求自己和他一样，甚至不惜忘了原本的自己。”
朝月终于成功把自己藏起来了，但是当她重新把注意力放回去的时候，却听到了刺耳的笑声。那是对正在感情倾诉中的人，连最起码的尊重都没有的放肆笑声。
“原本的自己？你别笑死我了——什么是原本的自己，难道想要‘变成’四方季的方绪就是不是你了吗？”
和方绪、悠璃一起，朝月的目光也向着声源处投去。仿佛是为了迎接他们的目光，夕象从碑林的阴霾中走出来，停在方绪面前。他比他整整矮着一个头，仰视的眼里却是居高临下的神色。
“因为受挫而否认自己的改变才是最不值得一提的弱者，何况你真的是想‘变成’四方季吗？”
方绪攒紧了拳头想揍这个傲慢的矮子，这个时候的他早忘了对方是学园首席，也不会去思考对方在说什么。但不经意间和夕象对上视线，方绪却松开了拳头——他在看到他瞳孔深处去的那个瞬间意识到一切都是徒劳，自己的任何行为、心理都逃不过那双眼睛，并且被怒气烧坏的听觉也渐渐恢复正常了，对方的声音清晰地传达了过来。
“不，你想的根本就不是‘变成’四方季，而是‘超越’，是把对方踩在脚底下，用他曾经看你的眼神去看他。你模仿他，只是暂时，等你读懂他，你将凌驾于他。”
“承认吧，愉悦吧，为不甘而奋起的全部过程感到无上的快乐吧——这才是人类！”
夕象的不详笑容深深地烙进了方绪的眼里，占据了他几乎所有的知觉。悠璃拉着他的衣角扯了好几下才让他回过神来，而这个时候夕象已经转身准备离开。
“你为什么来这里？这里也有你的什么人吗？”
夕象没有停下脚步，只是把回话抛回来。
“为什么来？大概和你一样吧。那是该被我叫做父母的两个人。”
方绪迟疑了好一会儿，其间夕象已经走出去一段距离，他追了两步跟过去，却仅仅追了两步。
“方缘是个怎样的人？”
心头盘旋着诸多的问题，方绪几经抉择最后还是挑了这个。这次夕象停下来转身看他了。
“呵，你果然很好笑，明明是自己的妹妹，却问别人‘她是个怎样的人’。但我可以回答你哟，因为我注视着她的时间比你更长。不、你根本无法我和比较，但我也没资格说你，因为那个时候，我和你一样不在她身边。”
夕象痛苦地垂下视线，方绪却由衷地笑了起来。
“答案到底怎样。”
“她是个很好的人，但和我不是同一种人。也正因为不同，才被她吸引吧。”
“真不诚实，你不仅仅是来看自己的父母的吧。”
“闭嘴……”
藏在阴影里的朝月，看见差了一个头的夕象和方绪同时哭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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